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了他, 包括和最初的黑泥之间的交易内容,以及后面跨越不同世界寻找碎片的经历。
但是最后发现被欺骗后的爆发和崩溃,我就极其简略地一笔带过了。
那段经历对于现在的我而言, 更像是存放于记忆里的一段往事旧幕, 碰到会痛, 会难过,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绝望了。
“……吉米跟我说过很多次, 人死了就是死了, 不可能复活的, 我从来都不听,他肯定觉得我愚蠢又固执。”
“侠客后来找到了[给死者的往返明信片],他们各自留了一份,剩下的全部给我了。我试过, 可是失败了,它找不到你。”
我把头靠在安的手臂上, 揪着他的衣角,过往里沉积的悲伤如同飘渺云烟,风一吹就散了。
“他们嘴上不说,其实和我一样想你。”
四周静极了,繁茂树叶抖动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浅灰的阴影自树冠铺洒下来, 绿荫如盖。
“其实我知道的, 那个黑漆漆的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依靠它怎么可能呢。”
“我只是一直在骗自己。”
再次剖析那几年的心境, 我已经不会再哭了,只是胸口有些闷闷的难受。攥着衣料的手指忍不住微微收紧,闭上眼睛, 自嘲地笑了一下。
有时候……
自我说服的次数多了,就真的相信了。
“安娜……”
他的情绪听起来不太对,我赶紧补充:“没关系,这些都过去啦,我现在就见到你了呀,超幸运!”
安又在叹气了。
他今天好像叹了很多次气。
“安,不要叹气。”我扯了扯他的袖管,“会容易变老的。”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温润的声线仿佛徐徐清风,轻柔地拂过耳畔:“……对不起,我擅自把你们丢下了。”
我摇头否认:“不是你的错。”
随即邀功似的说,“我们帮你报仇了。”
安帮我撩开挡住视线的额发,温声道:“辛苦了,真棒。”
我有点得意:“哈哈,现在只有我能听到,吉米和侠客他们都听不到。”
笑过后我又低头蹭了蹭他的手臂:“安,其实我在收集碎片的途中想过很过分的事……”
“什么?”
“……当初,如果你真的复活了,我可能会把你带回黑暗大陆关起来。”我的声音轻飘飘的,又句句清晰,“那样……你就不会再遇到危险了。”
然而对于这种可怕的话题,他根本不走寻常路,挠了挠头发,疑惑道:“嗯?黑暗大陆也有危险吧,应该行不通的。”
我怔了半秒,轻轻嗯了声:“说的对。”
“不过那时候根本没想过这个,一心只想把你带回我最熟悉的地方藏起来。”
他弯起好看的眉眼,问我:“那现在还这样想吗?”
“早就没有了。”我抬起头,对他牵起一个笑容,“安活着就很惊喜了。”
“抱歉啊,让你久等了。”他温和地笑了起来。
安带我逛了他平时散步会去的公园,买东西常去的超市,以及最喜欢去的美食街,街道深处有一家烧烤店,要晚上七点以后才营业。
他介绍它们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放松的气息,随意又轻快,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就算在流星街的家里,他也是会警惕的。
在他说话的间隙,我忽然问道:“安很喜欢这里吗?”
安愣了一下,点头道:“嗯,很喜欢。”
蹲下身对我说,“这里就是我说过的家乡。”
我沉默了好几秒,牵着他的手微微用力,最终还是选择放开了。
“……嗯,我知道了。”
第二天,我起床后就发现不对了,一看就发现自己又矮了一截,只堪堪比餐桌高一点。
安见到我后噗嗤一下笑了:“已经变得跟我刚把你带回去的时候一样高了啊。”
我跳上椅子坐好,挺直背才能让脑袋超过桌面:“一直这样好累啊。”
他含笑看着我,忽然摊开双手:“要不要抱抱?”
怔了半秒,我立刻脱掉拖鞋,踩着餐桌跳进他怀里,无视了他“不要踩桌子啊”的抱怨。
“要抱。”坐在他腿上以后我才慢吞吞地回答。
“已经在抱了啊。”他轻轻捏了下我的鼻子,“感觉像回到以前了,小小的一只坐在我怀里,哪里都不肯去,吃饭也要黏在一起。”
他的语气陡然低缓下来:“当时你特别胆小,什么都害怕,最害怕我会不要你……”
“看着你一点点长大,变成开朗的大姑娘。”
从后面把我抱在怀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隐隐有点变调。
“结果现在又变回最初的小心翼翼了。”
以前的任性撒娇全都不见了。
他把额头抵在我的发顶,低声问道:“我这个爸爸是不是当的太失败了?”
“没有的!”我想转身,被他按住肩膀动不了,只好大声反驳,“安,没有的,你是最好的!”
没有理会我的反驳,他兀自继续说着:“竟然还问我是不是给我添麻烦了——”
呼吸猛地一顿,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涩然。
“我听到的时候,简直……”
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像胸口毫无防备地被插了一刀,还要假装平静地问为什么。
闭了闭眼,他咽下喉咙里的哽咽情绪:“安娜,我们是家人啊,可以完全托付信任的家人。”
抬起头,他柔声道:“不需要害怕的。”
我的心猛地一震,鼻腔陡然涌出一阵酸涩,倏地垂下头,把脸埋进他的掌心:“对不起……”
安感受到手掌中湿润的温热,指尖微微一颤,轻叹一声:“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
“我失职了,让你不得不在痛苦里长大。”
“对不起。”
我使劲摇头,眼泪啪嗒啪嗒落进他的掌心,又顺着手掌的纹路不断下滑,淌进地板缝隙消失不见。
“爱哭这点还是没变啊。那这次就当把悲伤的往事全都哭掉了。”他动作温柔地抹去我的眼泪,“以后要活得开心一点啊。”
“嗯……嗯!”
突然,我感到一阵无形的拉拽感,仿佛要将我从这个世界剥离开来,心里陡然涌上即将离开的预感。
“安——”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
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嗯?怎么了。”
我扭头看着他,张了张嘴,犹豫着问:“……不论身处哪里,我们永远都是家人,对吗?”
他愣了愣,似有所觉地握紧了我的手,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对,不论在哪里,永远是家人。”
“……其实我收藏了好多液钛矿石,想送给你,可是现在我打不开那道漩涡,拿不了。”
“没关系,这份心意我已经收到了。”
“……你在这里会生活得很开心的,对吗?”
“嗯,我会的。”
那股拉扯感越来越重,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索性闭上眼,用力抱住他,闷声闷气地说:“我忘记你的名字了,再告诉我一次吧,我想记住。”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先用我听不懂的语言。
「安景行」
再换成我熟悉的语言。
“安景行。”
“这次要记住了啊。”
视线彻底黑暗下去,浑身被巨力撕扯的破碎感中,我只记得他的声音比过去都要温柔。
……
“放开我——都说了她马上就回来了——”
“既然你这么自信,那在我手上等等也无所谓吧?”
“那是在你手上等吗?那是受折磨!”
沉重的黑暗中,我似乎听到了有人的争吵声。
下一秒视线大亮,骤然落地,体型瞬间变大的不适感立刻席卷全身,我踉跄着扶住身侧的墙壁。
土豆立刻叫道:“你看,你看——放开我!”
五条悟立刻把它丢开:“不用你说。”
然后双手环胸,直直盯着我,翘起唇角,语气凉飕飕的,“哦?回来了啊。”
土豆团在角落,准备看热闹。
抬眼看向五条悟,他正背对窗户站着,窗外日光柔软地洒下来,给他镶上一层薄薄的浅白色光边。
此刻,他懒洋洋地掀起眼皮,不紧不慢地指责我:“连条简讯都舍不得发,原来还知道回来啊。”
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心中忽然浮现出欢欣的喜悦,连带着脸上也牵起笑容。
“五条悟——”
哪怕双腿还没适应突然拔高的状态,身体已经顺从心意径直朝他扑了过去。
“干什么?”他的语气不大好,但还是接住我了。
我发自内心地大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垫脚凑到他的耳边,大声说道:“我喜欢你!”
五条悟轻轻“啧”了声,嘟囔道:“耳朵要聋了。”
然后语气不满,“我说——你不会是以为靠这种话就能躲过去吧?不可能的。”
不理他的抱怨,我只想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不是对珍宝想要收藏的那种喜欢——”
“是像喜欢一个人那样喜欢你!”
我扯住他的衣领,用力把他拽下来,重复道:“像喜欢一个人那样,你听到了吗!”
他的表情本来是板着的,和我对视了几秒,忽然就笑开了。俯身低头,鼻尖对着鼻尖,眼里也酿出了笑意:“听到了,好蠢。”
我改为勾住他的脖颈,“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不是一直都在一起么。”
“我说的是以后,以后——”
视线一暗,气息忽然被人堵住,半晌才放开。他半阖眼帘,灿烂的眸光掩盖在又长又密的眼睫里。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懒洋洋地勾唇笑道。
突然,土豆悲愤地飘了过来:“这么快就和好?!五条悟,你也太没——”
猛地被人按住。
五条悟:“吵死了。”
我:“?”
……
几天后,夜蛾校长语气平静地问:“你们到底想翻个什么咒骸?”
角落里那堆咒骸钻了一个女孩进去,不停翻找着,五条悟则是吊儿郎当地坐在他面前。
“就是那种啊——可以放别的东西进去,然后咒骸就咻咻咻地活过来了,超酷的。”
夜蛾正道头疼:“我这里没有那种东西。”
“说不定噢,老师。”五条悟意味深长地笑了。
夜蛾不打算跟他争论,把需要用的资料拿给他,提醒了一句:“最近上面又开始有意见了。”
“哦,那我找时间再去警告一下。”
夜蛾有点好奇:“你怎么做的?”
上次五条悟去找了一趟高层,不仅解决了宫崎阳太被限制等级的问题,还让他们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那个啊——是杰给我的灵感。”五条悟翘着腿,懒散地靠在沙发椅背上,“就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咯。”
“……杰会说这种话?”
五条悟猛地坐直,身体前倾凑上来:“——对吧!老师你也觉得!”
“我第一次听见的时候超惊讶啊——”
“不要扯开话题。”夜蛾正道敲了敲桌面。
五条悟双手一摊,无赖道:“总之就是,和性命比起来怎么都是老实点更好吧。”
夜蛾正道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等了会儿发现五条悟没有补充说明了,这才出声:“……悟,不要做过头了。”
“放心,放心,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吗?老爷爷们都很怕死的啦。”五条悟嗤笑道。
突然,埋在咒骸里的人发出惊喜的声音:“找到了!”
夜蛾正道看过去,发现她找出了一只兔子外形的咒骸,捏了捏手脚,肯定道:“这个应该很合适。”
那个是他早期做的咒骸,没有现在的那么结实,他不由得提醒道:“那个是以前……”
话音未落,就见兔子咒骸抖了一下,跳到地上,蹬了蹬腿,最后叉着腰说:“嗯,很合适。”
夜蛾:“………”
夜蛾:“???”
他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五条悟,后者无辜道:“看我干什么,咒骸活了不是很正常吗,panda也是这样啊。”
“panda能一样吗!”夜蛾正道怒而拍桌,“那是我创造出来就有生命的咒骸啊,是天生的,咒骸怎么可能后天拥有生命意识!”
“——悟,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面对夜蛾的问话,五条悟一本正经道:“就是某些神奇的东西啦——不会有问题的,我保证。”
然后起身,挥挥手赶紧溜了,“那我们就先走了,多谢老师的咒骸啦~”
夜蛾正道:“…………”
……
我抱起兔子咒骸,朝大门的方向走去,中途想起来要道谢,回头对夜蛾正道说:“谢谢。”
怀里的兔子咒骸也攀着我的手臂探出头来:“多谢啦!”
不知道为什么。
夜蛾正道的表情好像有点复杂。
没管那么多,我来到五条悟身边,低头问兔子咒骸:“土豆,怎么样,动作顺畅吗?”
“还好吧……”它动了动手脚,轻巧地跳到地上,“我跑两步试试看——”
然后一溜烟地跑远了。
“欸?真没想到,腿那么短,跑得还挺快嘛。”五条悟阴阳怪气地嘲讽。
“它跑远了,听不见的。”我提醒道。
“听得到的话我就不会只说一句了。”
我想了想,点头肯定道:“也对,你大概会对着它说个不停,直到它气得冒烟为止。”
“嗯?这是偏见噢。”
五条悟有事要去找一趟咒术高层,我就坐在塔状建筑外面的大树上等他。
阴影之外的区域阳光灿烂,稍微站久一点就会感觉身体掀起一股热意。
而阴影内的地方则凉幽幽的,坐在粗壮枝干上时只有零星的光芒从树叶间隙筛落下来。
我伸出右手,掌心朝上,浅淡的光斑就这样落在了手里,光道里还有一粒粒漂浮的尘埃。
盯着其中一粒尘埃,看它轻飘飘地从光道转向飞进了阴影里,然后消失不见。
忽然,我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发现五条悟就站在外面灿金色的阳光里,正对着这边,不知道看了多久。
注意到我的视线,他慢悠悠地摘下了墨镜,白皙的肤色在阳光下反射出透明的光感。
跳跃在发丝间的浅金光芒转瞬便落在了他苍蓝的眼睛里,铺成一大片绮丽璀璨的星河。
然后他翘起唇角,朝我伸出了手。
我几乎是立刻跳下树干,踩着阴影里的满地光斑,闯入了外面那片耀眼的浅金色世界。
呼呼的风声擦着我的耳际不断后退,曲卷长发伴随着奔跑的步伐腾空而起、荡在身后,我们之间相隔甚远的距离一点一点不断拉近。
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拉越大,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时代,张扬又肆意。
风轻云淡,日光倾城。
在那个瞬间,我握住了他朝我伸出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辛苦大家看到这里,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