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书屋 > 其他小说 > 盛迟暮任胥 > 第48章
不日前程令斐就已乔装轻骑入了平南府的地界, 但王府守备森严,难以近前。不但如此,此地地处西陲, 与西域人和羯人打过不少交道, 言语上更是千奇百怪,程令斐一窍不通, 不敢贸然与人交谈。

他带着任胥给的令箭,在城外一座山头找到了驻扎的人马, 一个百夫长偷偷告诉他, “小的们在这一带埋伏了很久了, 但那平南王和世子都警觉得很,根本无懈可击,咱们就算是一群苍蝇, 也盯不了一只无缝的蛋啊。”

程令斐皱眉,“那你们的行踪曝露了么?”

“那倒应该没有。”百夫长刘央也在这一带徘徊很久了,还着整座城的有连绵群山,但因为荒郊野外不生树木, 显得十分荒凉,也难以隐蔽,刘央带着人东躲西藏, 这么久倒是没有出过事。

刘央给了他一块令牌,“这东西是我前几日打晕了一个商客,从他手里夺来的,因为只有一块, 咱们地位低武艺差,不敢贸然动手,要是小程公子实在心急,可以拿着这个进城打探,就是要改扮一番。”

于是程令斐依了刘央之言,在头上套了一条玄青色棉麻长巾,穿一身花色艳丽的狐裘长袍,让别人剪了两撇胡子给他粘在嘴唇上,装扮得一副西域人面貌,刘央顺手给了他一条狗,这是从营地里牵出来的猎犬,虽然凶猛,但在平南府这地方司空见惯得很,也并不引人注意,程令斐牵着猎狗进了城。

卖疙瘩汤的手艺人用抹布擦手,笑着告诉他,“客官外地人吧,我们这儿热闹得很,再过两天就是一年一度的火舞节。”

程令斐心下一凛,想到自己能听懂这人说话就已千难万难了,这帮人口音难听得很,又极难学,便眨着眼睛,囫囵发出几个谁也认不得的音,露出困惑茫然的神情。

那人一愣,继而又道:“客官是问小的,什么是火舞节?”

程令斐点头。

手艺人“哦”一声,老怀大畅地笑道:“因为早几十年前这边闹过一场大瘟疫,死了不少人,后来朝廷派了名医来,才总算制住了它,这里的人以后便定了个日子纪念驱赶瘟疫,这天晚上所有人都不能睡觉,只能穿上密不透风的衣服,画着浓眉彩脸,举着火把到街道上游|行庆祝。”

听着听着,程令斐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这是个好机会。

“就在两日以后?”程令斐忽然用了汉话。

他一出口,便后悔不迭地咬住了牙,卖面老板诧异道:“客官,你会说汉人语!”

程令斐心急如焚,多等一日,对公主对自己都是煎熬,既然已经暴露,他也不愿掩藏,“两日以后?”

“嗯。”

这时,邻桌传来两个懒洋洋的声音,一个人边打着酒嗝,边笑道:“你们说那朝廷来的公主真也可笑,听说是她自愿跟着萧四公子走的,怎么到王府的时候,从马车下来,竟然用捆野猪的麻绳圈着了。”

程令斐怔住了,手里一双木筷险些被他折断。

萧战这个乱臣贼子,竟敢如此折辱公主!

修长的手指青筋毕露,卖面的手艺人隐约瞅见了,程令斐却又偏过头去,恢复漠然之色。

他惊奇地转了转眼。

只听邻桌又一人说道:“哪里说不是呢。四公子命真好,这辈子女人无数,现在还有公主主动扑过来求着他要,啧啧,到底是生在金窝银窝里的人。那个公主,听说也是个蛮不讲理的泼妇,谁知竟有如此之勇,还得让四公子将她给绑了,才能防着她跑。”

先前说话的大笑,“泼妇也能看上四公子,那便是魅力弗边了!”

“哈哈哈。”

程令斐将木筷拍在碗碟上,浓黑的轩眉一扬,“吃饱了,后会有期。”

一颗银珠被放在桌上,淡淡的华光缭绕。

他已经很想克制住自己的火气了,可是不能。一路拧着墨眉回客栈,脱靴便上了床榻休憩,木牖破旧,爬了几缕苔痕,窗外有寒冷的长风卷着纸张哗哗摇动起来,簌簌的,听得人心中鼓噪。

他不是没想过,找到公主,见她的第一面,他该说什么做什么,或是一句话都不说,带着她便走。他先前想,公主心里只有萧战,倘使那个男人待她有一二分的温柔,她会不会同自己走,可萧战对她哪有真情实意,那么这么长时日以来,她在王府一直受着委屈。

程令斐后悔不迭,自己竟没有来早几日,忽地一耳光打在自个儿脸上。

火辣辣地疼。

深夜里,程令斐做了一个梦。

任长乐从到了平南王府便一直少眠,夜里睡得晚,睡得也不深,稍微风吹草动她便觉得萧战来了,尽管从送她回来没两日,他便打点行囊北上去了,任长乐知晓他心里的人是盛迟暮,那么他一定是带人去盛家了,任长乐便日日待在后院之中,外头有重兵把守,她的脚上用镣铐锁了,绑在床柱上,插翅难逃。

甫入府的那晚,任长乐被迫披了一件猩红的嫁衣送到院里来,跟着就被锁了脚,只听见下人的私语声,说要将她送给世子一夜的欢愉,可任长乐一直不见萧齐人来,她心里虽惊奇,但也没问,怕真将那萧齐招来,一个萧战已经让她应对不暇了。

那帮人没有饿死她,虽然没有山珍海味、锦衣玉食伺候,但饭菜也不算下劣,任长乐孤身在外没得挑剔,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特别想吃长安的栗子酥,软糯香甜,外壳金黄酥嫩,咬一口嘴里便是一口糯糖。

随着栗子酥而想起来的,是一个陌生的人。不过只见过几面而已,她没怎么想,跟着想的人是父皇和任胥,其实在萧战这件事上,父皇的表现还不如任胥,她才明白当初那个怎么都看不出对眼的弟弟,才是真正从始至终都为自己好的。怪自己错信传言,错付真心,她怪不了旁人,如果来日起了兵戈,她便彻底成了罪女,不如自刎了断。

任长乐被一阵扑到脸颊上的微风惊醒了。

睁开眼,四下都是幽幽的火烛,一个人擎着一盏灯笼,正坐在床榻旁边的一张圈椅上,灯火明灭,映着一张阴沉俊美的脸,和那举手之间袖口隐约的珠华。

“你是萧齐?”

那人敛唇,“你是我的女人?”

一个不卑不亢,一个无喜无悲。

萧齐放下灯笼,一脚将其踩灭,窗外朔风吹拂,一庭月色被吹弯少许,叶影都婆娑起来,寒窗内新裁的红纸在纸镇下晃动,沙沙地细声之下,任长乐屏息凝神,只听到男人淡漠的声音,“这里,本来是住着阿妆的院落。”

萧战真是其心可诛,萧齐冷笑一声,“没想到,他竟将你这么送给我。”

任长乐抓着被子坐起来,靠到床榻里侧,风吹帘动,她有些摸不准萧齐的心思,下意识问道:“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几年前,他倾心喜欢过一个侍女,她叫敛妆,是伺候自己每日梳洗的贴身婢女,也是母亲曾许给他的通房丫头,他喜欢看她一双巧手对着曦光盘发的模样,温柔秀美,手指纤纤宛如削葱根一般,乌发如云,他就坐着看,总能看得心潮起伏。可惜,他母亲不通融,后来将她暗中给了萧战做妾,没过几日,她便香消玉殒了。

那几日,敛妆就住在这间小院里,她将一处荒芜僻静的小院收拾出来,还悉心种了满篱笆的葡萄藤,那葡萄藤早已硕果累累,佳人却难再得。

这个故事任长乐依稀听过,她捻着一角锦被,想到萧战欺骗自己,哄自己来平安王府做人质,她微垂眼睫,道:“你不恨他么?”

萧齐道:“你不用套我的话,没有男人愿意忍受如此奇耻大辱。”

任长乐不说话。萧齐心中有了心上人,他何以来此处同自己说这些话,他会对自己做什么?要是以前,任长乐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权柄在握,手脚自如,她心里不会怕,就算萧战对她有歹意,就算萧齐对她有色心,她奋力一搏就是了,就像幼时在巷子里同人酣畅淋漓地打架,只要能公平一搏,她就从来不怕。

萧齐从长靴下抽出了一支匕首,“我年轻的时候也结交过西域的商人,这柄匕首是他们送我的,削铁如泥,可以斩断这条铁索。”

“什么意思?”任长乐忽然紧张了起来。

她瞬也不瞬地看着黑暗之中的萧齐,那张略显阴郁的俊脸隐在幽微的星光微尘里,宛如刀刻般深邃。

这个男人沉稳、笃定,即便做着一件冲动的事,也能给你他已深思熟虑的感觉。

萧齐:“公主是千金之躯,这段时日想必受了不少委屈。”

因为萧齐与萧战之间水火不能相容的关系,这几年萧齐一直派人密切留意着萧战的动静,他与半月前带着人到了阴渡了湟水,萧齐不傻,看得出萧战这些年真正放在心底的人是谁,正逢盛迟暮回乡归宁,萧战多半是想沿途劫走盛迟暮。

多事之秋,若是以前萧齐其实并不想直接与朝廷开战,但是他心底另有打算,如今晋安帝不过是投鼠忌器罢了,一旦他弃了公主,后果会如何?平南府的兵力虽然勇猛好战,但斗不过大梁的四十万大军,没有公主做筹码,就算是羯人和平南府的大军联合起来,也未必能赢。

萧齐淡笑,“公主,萧齐有不情之请,如果今日你能从王府逃出去,他日……”

任长乐道:“你想我父皇放过你们?”

掳走公主之事通天,但也是任长乐当初自愿,她清楚自己有错,可是萧家本来就有了虎狼的心思,难道放纵下去,他们会变成兔子么?

任长乐没法给出回应,至少她不能,也没有权利替晋安帝答应。

萧齐淡声道:“是。”

顿了顿,他的刀已经移了过来,银光闪现,“公主不知道,我父王已经有了放羯人入关的心思,最近羯族的信件送往平南王府的与日俱增,公主如果陷入此地,父王会更加肆无忌惮策动谋逆之事。”

任长乐低下头,耐心琢磨起来,萧齐是平南王的世子,可是王妃不得宠,随着萧战在军中的威望渐盛,他的地位愈发是岌岌可危,他如果要放走自己,那么他想的也许是大义灭亲,来日梁军扫荡平南王府另立新的郡王,他便当仁不让了,而且王位反而更牢固一些。

其实萧齐与自己也不是没有共同利益的。任长乐道:“平南府守备森严,你以为我一个人逃得了么?”

“我可以送公主出府,但城里头到处是戒备军,公主可以自己小心行事,相信皇上和太子不会真忍心见死不救。”

一想到长安的父亲和弟弟,任长乐咬唇道:“人说太子风流愚顽,我看未必,说萧战的,自然更是笑话,本宫以前是不察,你弟弟的人品你自己也知道,如果本宫出去,第二次落入他的手里,决计不再苟活,也不会牵连于你,这点你放心。”

“多谢。”

萧齐的匕首真是锋利,捆住任长乐手腕的是一节铁索,被他的匕首磨了几下便断了,任长乐从牙床上起身,从衣橱里翻出一件普通婢女穿的湖蓝褙子夹袄,这是敛妆住过的院子,可想而知这衣裳的主人是谁。

萧齐的目光慢慢变了。

他一向最忌讳别人动敛妆的私人物件,何况是她穿过的衣裳,可也许是任长乐身材高挑,身上有股倔强的气势,像极了敛妆,他看着看着,只觉得月光底下似有一层模糊的纤影,那时候岁月山盟,什么都在。

他哪里会要什么世子位、王侯爵,如果能让阿妆复生,他连皇帝都不稀罕。

报复而已,不可姑息,他要害死阿妆的萧战,永不能翻身。

平南府这边的佳节,因为丰年足食办得格外热闹。长街流火,处处都是彩纸,五色的灯笼,明月皎皎的映衬下分外明艳,程令斐觉得城里人往脸上描着彩色膏很掩人耳目,花了几颗银珠子买了几管软膏,擦完了剩下的便贴身藏着。

他打算今晚潜入王府找长乐公主。

卖面的手艺人依旧给他端了一碗牛肉疙瘩汤,程令斐已经学会了这疙瘩汤用他们平南府的话来说该怎么念,叽里咕噜的倒也有几分滑稽,今晚一去很可能便是性命的赌博了,他要——

决心还没开始表,一个急匆匆的人影忽然冲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他旁侧,四角的饭桌还嫌小,但这卖面的棚里只够摆三张饭桌的,程令斐还是愣了一下,傻傻地瞅着,只见她忐忑地大口喘气,扶着桌角张望外边。

“姑娘要点什么?”

话音未落,任长乐已经被程令斐一把拉到了身边挨着,手艺人吃惊,任长乐也挣动了起来,程令斐忽道:“噤声。”

顷刻之间,身后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持刀凶恶地冲进人堆,任长乐这两日一直在城中躲藏,听到士兵跺脚的声音都如惊弓之鸟,她轻轻瑟缩了一下,程令斐见她低着头蜷着身子,吓得发颤,想到往昔那个桀骜的公主,心软得不行,用平南府这边的口音同卖面的老板道:“再来一碗牛肉疙瘩。”

“好好好。”

他转身去锅子边,烧起水开始下面。

今晚街上热闹,但面店的生意却不好,门可罗雀。

程令斐见公主竟然逃出来了,自然惊喜不胜,但此刻追兵就在后头,他万万不敢大意马虎,从衣兜里摸出软膏,挤了一点在指腹,便要给她擦。

任长乐躲了一点,愕然地抬起头,眼前一张花猫脸,手臂还不安分地搂着自己,要换以前早该揍他了,她想了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程令斐好笑,将橙色的软膏抹在她的脸上,低声道:“公主,是我。”

她原本还想打掉这只轻薄的狼爪,一听这有些熟悉的声音,便愣了愣,这是长安的口音,而且很显然她听过这人的声音,应该认识他,就在微微发愣之间,那点软膏已经抹在了脸颊上,画出一条食指宽的印痕。

饶是任长乐此时再不耐烦,也知道画了这点东西利于隐蔽,她便没再打断他,身后是军士踹翻小摊的声音,人声鼎沸,也有人哭天抢地,求他们不要砸东西,但还是乱成了一锅粥,任长乐感觉到他的几根指头摸在脸上,有一股淡淡的温热感,好像很熟悉啊。

她再度惊讶地抬起头,只见一双如星似海的眼睛,生得招人稀罕得紧,这么漂亮的眼睛她没见过多少,疑惑地说道:“栗子酥?”

她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就记得他送的栗子酥!

程令斐不知是笑是哭,下颌微微一点,“嗯。”

“原来是你。”任长乐有点惊讶,正要问他怎么到了狼窝里来,面条已经出锅了,面店老板将它一碗端到任长乐眼前,任长乐还没动筷子,便听到老板无奈的长叹声,“驱赶瘟神的大日子,这帮人也要搜刮民脂民膏。”

任长乐想说,不都这样么,不光平南府,就连大梁驻守边境的士兵们,也不是没有传过丑闻。

程令斐收了手,将软膏封起来再度藏在胸口,任长乐要低头吃面,她东躲西藏却是饿得难受,正拖过面碗,手里抓了筷子,忽然身后传来人闯入的声音,刀兵晃眼。

她微微心惊,程令斐反应快,夺了她手里的筷子,另一手压住她的脑袋,任长乐倔得像头牛,就是不肯低头,直到身后一个穷凶极恶的声音响起,“搜查可疑人!”

这时,她才乖乖低头,程令斐用右手挑起面,左手摁住她的头,轻轻拍两下,似在抚摸她的头,筷子送到她的唇边,“吃一口。”

他说的又是这边的方言,任长乐听不懂,但东西到了嘴边,她还是乖乖张大了嘴巴。

那人搜查一遭,发现没有人躲藏,几个士兵便退了出去,见毫无油水可捞,便只砸了几只碗了事,任长乐一口咽下了面,忽地一柄长刀拍在桌上。

她吓了一跳,程令斐率先站起来,那人道:“你是什么人?”

他说的是官话,应该是中原人。

程令斐只会三板斧,也不再藏掖着,放下木筷,笑嘻嘻道:“官爷,小的是走南闯北的商客,祖籍徽州人士,您要是不信,这儿有令牌。”

他故意摆出一副谄媚的模样,和平头老百姓见了官没什么分别,那人显然也已经司空见惯了,看他当真拿出一块令牌,管他什么州的人,丢失的又不是个男人,便问一旁的人,“这又是谁?”

“内子。”程令斐脸不红地撒谎,心却怦怦跳,这大概是他二十年来干的最恬不知耻的一件事。

任长乐险些被呛着了,萧战都不敢不要脸地说她是他的女人,这个来历不明……不算来历不明,这个栗子酥竟然敢占他便宜。

程令斐不光说,还一把把她拉到怀里,附唇到她耳边,“公主,从权一下。”

任长乐咬牙,浑身哆嗦地抱住他,捏着嗓子娇滴滴地嗔:“坏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怪难为情的。”

小程公子被心上人嗔得血液僵住,人犹如一只木鸡似的杵在那儿,这时面店外头传来士兵的呼喊声,“大人!”

于是一帮人带队离开。

程令斐如梦初醒,拉着任长乐便跑,任胥的人藏在城外,要先想办法出城同他们会合才行。

任长乐拽住了他的手,程令斐一扭头,结实的一耳光打在脸上,他吃痛地“嘶”一声,被打懵了,任长乐若无其事地抓着他的手道,“可以走了。”

程令斐眩晕了一会儿,最后竟被女人拽着走了。

然而这时候方才率队离开的人越发觉得不对,“他们两个的口音都像是……”

“都给老子回去追!”

人潮又被冲成了两波,面馆的棚被士兵一刀砍断,只听到老板哇哇大叫的惨呼,任长乐耳朵灵,一听到这声音便知道追兵跟来了,拉着程令斐的手便飞奔起来。

“快快,跟上他们!”

大街上跳大神的踩高跷的被冲散得七七八八,程令斐跑得快,几下冲到任长乐前头,将她的手紧攥着,宛如火一般的温度,烧得任长乐手腕发烫,除了萧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牵过自己的手,她被风吹得发丝凌乱,狂奔着,忽然脱口而出:“你是程阁老的孙子对不对?”

程令斐没有回答,她想不起他是谁,可他偏偏不想借用别人的身份来承认自己。

跑动起来,说话容易岔气儿,程令斐怕她再出口伤了肺,胃里已经鼓入了一股寒风,身后的越追越起劲儿,街道上又是一番人仰马翻,好几个人被撞得四脚朝天,程令斐拉住她的手腕,一路冲出了城门。

今晚商客游侠,三教九流的人出城都频繁,几乎不会有人过多盘问,但他们没有时间通报姓名,守城门的人也还是追了过来,于是两股人马合成了一股。

程令斐早已打探到,萧战这几日去了瀚城那边,压根不在平南府,但没想到他练的兵竟然也能对他穷追不舍,而且阵法完全不乱,如果这帮人找到任胥在城外的据点,对他们来说也是全军覆没的危机,程令斐暂时不能通信,只能一路拽着任长乐西走。

越过一带矮矮拥挤的灌木林,原野上全是呼啸的风,夜色微茫,山头黑魆魆的,只剩下城里高声庆祝的欢呼声。

蓬断草枯,踩一脚都觉得咯,任长乐的呼吸乱了,气喘吁吁地挣开他,“不行,我跑了太久,跑不动了。”

“公主。”

任长乐挥挥手,“你走吧,不用管我。萍水相逢,不必为了我把性命搭上。”

反正是她咎由自取。

程令斐咬牙,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又传来有人拿刀,举着火把如雷鸣的脚步声,数百人竟一起追来,他一言不发,拉着任长乐又开始跑,这一次任长乐实在是跑不动了,腿像注了几斤玄铁。

这城门口外边只有连绵的山丘,且大路只有一条,程令斐拽着任长乐躲入小路,但也无处遮挡,这有矮矮几从灌木,掩盖不了行踪,身后的人越逼越紧,直至任长乐一脚踩到碎石块,刺溜滑落在地,手肘整块撞上了一颗大石头,痛得她眼泪一下便落下来了,程令斐也险些跟着绊倒,只能蹲下来,查看她的伤势。

他撸起她的衣袖,夜色里什么看不清,但任长乐知道自己的伤口已经青紫,她痛得眼泪直落,嘴里却依旧逞强,“你要是能逃就先逃,我把他们料理了随后就跟来。”

“大言不惭。”程令斐不知道是笑,还是悲,道,“出门前给父母留了一张字条,让他们以后不用指望我这儿子了,可惜字写得太丑,不知道他们认不认得,要是认不得,那我就完了,死后没人给我烧纸钱,到了黄泉变成一个穷鬼,更没姑娘要。”

油嘴滑舌,怎么跟任胥一个强调。任长乐破涕为笑,“你难道还有人要不成?”

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被发落在边城救她,难道还是因为有什么出息才来的?

程令斐没来得及答话,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将他们团团围困住,程令斐微微欠身,不以为意地淡笑道:“看到没有,这是萧家练的兵。”

任长乐愣了愣。

程令斐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嘴唇勾起轻佻的笑容,轻轻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上一次,我一次干趴八十六个十夫长,不知道平南王的人练得怎么样,公主躲开一点。”

原来他要正面应敌,任长乐忽然长吐出一口气,“我替你打二十个没关系。”

“公主等着就好。”

程令斐没允许,自个儿麻溜从地上站起来,立得笔直,宛如孤松挺拔,顶天立地一样的伟岸,男人为了女人一夫当关时,真是能把人迷死,任长乐虽然觉得他不正经人轻浮,但也心跳了两下,怔然地仰望着,也徐徐地站起来,程令斐伸手一拦,声音骤提:“男人之间的战争,我不计较你们一起上,但与女人无关!”

一帮人的目光齐刷刷汇聚到一个人身上,他披坚执锐,玄色铠甲上粘着刀锋的寒光,不过虽然程令斐挑衅的态度让人恼火,但他说的话却不错,更何况长乐公主是平南王下旨捉拿的人,既然没说要她死,那就要活着抓回去,不能伤及无辜。

那人嘴角一抽,虎目睁大,“不伤及公主,你的骸骨,我也不送回长安。”

“来人,拿下!”

此时任长乐才发觉,原来他们肉眼可见的百人,不过是举着火把的人,而那群人身后,还有源源不绝的士兵,像洪水像蚂蚁一般无孔不入地涌来,黑色的战甲发出震耳欲聋的碰撞声。

她的心跳得很快,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她对萧齐承诺,再落入萧战手中便不如自刎谢罪,以免将来真成了朝廷的罪人,社稷的罪人,可她没想到的是,她也许还要拉上一个人的性命,而他,死在她的前面。

没想到到死还要背负一条人命,命运对她,竟是如此面目可憎。

她看着立在火把圈里的程令斐,目光之中,有一缕隐隐的哀恸。

不值得的。

只是,在她最潦倒落魄的时候,却还有一个人奋不顾身闯入绝境,挡在她身前,用这么男人的姿态。她早就死灰一样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多了点活气,只是更多的却是担忧。

他,可以么?

火把的橙辉之中,刀光忽地闪过眼睛……

……

瀚州城,正是初春时节。

盛迟暮怀孕的消息被捂得严严实实,她同盛夫人说话时,感受到她数度落在自己小腹上的目光,忽地疑心起自己平日里用的汤羹,不禁多看了眼手心那碗黑色的药汁。

盛夫人见她如此模样,一贯了解女儿的她,不由得眉梢一沉,“你疑心我在汤药之中下红花?”

“母亲……”

盛迟暮捂着肚子,她知道里面有一个小生命在孕育,在生长,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一下子拥有了整个世界,又想着将来将自己的整个世界都给他。她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的孩子,任胥也不行。

盛夫人摇头,只叹息道:“你自幼身子骨便不好。头两个月,大夫说捱不过天寒地冻便要夭折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好起来了,可即便这样,也不能不好生将养着。你身子弱,前不久又受过伤,养孩子的艰辛,母亲比你当然知道得更多,现在不喝药把胎稳下来,以后操心的更多。”

母亲是为了自己考虑,盛迟暮微微脸红,低头应了,新生的母亲脸颊上透着蜜色和羞粉,盛夫人看见了,却直吸了好几口气,她知道自己女儿倔,好话是听不得的,既然执意如此,盛家替她养这个孩子也罢。

现在萧战那边似乎逼迫得紧,城中到处都是流言蜚语,就连今日燕晚云出了一趟门,不过挑了几只水粉,也听人指指点点说了半天,闹得回来发了一通脾气,盛曜将那帮人教训了,还在房里哄着媳妇儿。

盛迟暮垂下目光,声音轻轻的:“女儿知道了。”

母亲毕竟是母亲,还是疼她的,她心里头有数。

盛夫人柳眉一颦,“这事儿我本来不想告知你,但我估摸着,也早就传到长安了。”这话一出,她便敏锐地察觉到女儿那抚着肚子的手都是一颤,盛夫人只得接道:“皇上还没有什么动静,但不论长安还是瀚城,都传得有板有眼的,加之任胥带来的那帮人又不怎么靠得住,迟早得走露风声,露出实情,儿啊,你告诉娘,你和萧战到底有没有……”

“没有。”盛迟暮蕴着一缕轻雾的眼波露出惶愕,“我说了几遍了,母亲还问,是不信我?”

盛夫人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她滑腻如脂的手背,温声道:“娘信,信就是了。孩子是太子的,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也不怕人瞎传。”

盛迟暮知道母亲近来为了自己的事顶了不少压力,她只想亲自出马澄清,但盛夫人却不让,这种风月的男女之事传出去,世间人本来就信男人得多,何况萧战握着所谓的“人证”、“物证”,虽然不露面,却也是“证据确凿”。

这种事,盛迟暮出场也只能是越描越黑,盛夫人怕她抛头露面更引人诟病。这样考虑也有其道理,但盛迟暮不想一辈子躲在盛家的襁褓里,还想回长安去,不论如何也要得到他的一个回答,说到底,她舍不得任胥。

每晚她都梦到他,梦到他血淋淋地倒在自己脚边,梦到他断了的手,她拼劲全力只能抓到一幅衣袖,还有萧战那得逞的狞笑,他凶恶的吃人的眼光……

可她此时回去也不能,一是胎气不稳,二是不愿将这个烂摊子留给家里人,她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初春的花木一瞬间都抽了芽儿,小院里红翻翠骈,柳丝纤细葱茏,身后是一片迤逦的复道妆楼。

轻红扶着盛迟暮每日都来小院里散步,大夫说要多走走,多晒晒日光,院中有一架秋千,是她出阁前经常坐的,但是盛迟暮看到台阶下簇拥的枝叶,那还未长出的一院落牡丹,怅然若失,盯着出身,连轻红什么时候离开了都不知道。

她承诺了要陪任胥看牡丹花,临到头了才发觉竟是自己骗了他,盛迟暮咬住嘴唇,发觉世事真是难料,如果不曾认识萧战,不曾跟他有任何牵扯,是不是两辈子,她都能好过?至少她眼下不用面临如此难题。

萧战的人每日来府门口送东西,盛曜已经抓了好几拨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瀚城的平头百姓,只是收了萧战的钱替他办事而已。盛家人不可能真抓了百姓,于是只能将人放回去,但回去时依照那个人的描述在接头的地方等着,却从未见过萧战,他也真是神出鬼没。

盛迟暮蹙眉,忧烦怎么应付,扶着秋千架一转身,只见一树如烟的花海里,隔着窄窄的一条小径,就站着一个男人,盛迟暮只扫过一眼,忽然便被凝住了目光。

他看起来一身风尘,满脸疲惫和困倦,甚至眼底都是青灰的影儿,胡茬乱生,可却像是一块矗立的石碑似的,稳稳地笑容温柔地站在那儿。

盛迟暮愣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身就逃。

明明最想见的人,却让她忽然不知该怎么面对,如此不知所措。

任胥一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日夜兼程这么辛苦,怎么能让她得逞,长腿又跨了好几步,一下挡在了盛迟暮眼前,就像一堵会移动的肉墙,盛迟暮一头撞在墙上,眼睛一昏,又被他捉住了香肩。

“暮暮?不认识我了?”

盛迟暮愣着,眼底沁出了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明明知道这是真实的人,可怎么确认都不够,怎么看都不够。任胥也纳闷,还以为萧战又欺负暮暮了,正要发誓替她把这口气讨回来,哪里知道怀里的女人忽然紧紧地抱住了自己,银牙隔着柔软的两层衣料一下咬住了他的胸肌……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上一章|返回目录|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