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戴云扣响了门。

“进。”秋姝之穿戴好官服说了声。

戴云进屋,第一眼便往那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龙涎香瞧,见香被掐灭,便问道:“大人不喜欢点香?”

“我独爱沉香,龙涎香的味道我闻不习惯。”秋姝之理了理衣襟说。

戴云眼睛微眯,笑了笑:“原来是这样,是下官疏忽了。”

身后的下人们端着丰盛的早膳鱼贯而入,秋姝之只舀了一碗清粥,配着泡菜,问道:“银矿位置何处?”

“银矿在乡下偏僻的很,那些盗矿之人最喜欢在犄角旮旯偷开小银窑,往往官府的人刚刚赶到她们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一会儿带我去看看。”

戴云皱着眉:“大人要亲自去银矿?”

瓷白的勺子递到她唇边停了下来,她嘴角边噙着笑:“怎么?我去不得银矿?”

“去得,您当然去得,下官这就派人去准备。”戴云跟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对方立马跑了出去。

吃完早膳,戴云已经安排人准备好了马车,秋姝之和戴云同乘一辆马车,安黛与纪眉骑马跟随,身后还有戴云的一队衙役,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银矿方向前行。

距离矿山越来越近,秋姝之撩开帘子,看着四周。

正是清晨,应该是乡民们在田地里辛勤劳作的时辰,但秋姝之发现这里的田地荒草丛生,一副无人打理的样子,田埂上更是不见一人。

秋姝之心生疑惑。

直到她们的一行人马渐渐进入乡里,这才看见几个村民,她们都聚集在村落的道路里。

几个老人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吞云吐雾,剩下的年轻人则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赌色子,旁边竟然还有几个打扮妖娆无比的小倌在唱曲儿助兴,明明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竟然奢靡无比。

她们见到官家的大队人马也不惊讶,往桌子上洒下几粒银瓜子继续赌着,似乎已经对这些习以为常。

秋姝之看见她们赌桌上的银瓜子,立刻命令停车。

戴云赶紧跟着她下去。

她直接走到赌桌旁,拈起她们作为赌资的银瓜子问:“几位姑娘财势逼人,敢问在哪儿发的财?”

那几个年轻人看见秋姝之身上的官袍,又听见秋姝之的问话,非但不觉得惊慌,眼中反而露出一丝轻蔑。

“发财有发财的行当,我们几个不偷不抢,你盘问我作什么?把我当犯人?”

“不得无礼,这位可是顺天府治中!”戴云跟在身后呵斥道。

几个年轻人见到戴云立刻笑脸相迎:“戴大人,您来乡里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我们好派乡亲们迎接您啊!”

这些人对戴云的态度和对秋姝之的截然不同,热络的不像话。

“我来陪秋大人视察银矿,周虎你可有见到盗矿的贼人出没?”戴云问。

“大人您就放心吧,银矿上好着呢!”为首名叫周虎的女人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的说道。

她长得极为敦厚壮实,皮肤晒得黝黑,臂厚肩宽,脖子又短又粗,眉目之间流露出一股凶悍之气,说话间都喘着粗气。

戴云欣慰的拍拍她的肩膀:“多亏有你啊。”

她转身对秋姝之说道:“大人您有所不知,银矿地势偏远,地形又险峻崎岖,根本无法安排衙役值守,所以下官就派这些从小在银矿周围长大的小年轻们随时在银矿上巡查。”

秋姝之沉默了片刻,又恢复了一贯温和娴静的笑容:“原来如此,那就请阿耔姑娘带我们去银矿上看看。”

周虎没有回答她,而是看向戴云。

等到戴云点头,她才说道:“你们随我来吧,不过你们也步行。”

银矿位于一座苍山之后,山脉雄浑,下有一条河流穿行而过,江水浩浩云茫茫,一片清新的青翠烟柳后面是格外难行的山路,只有一人宽的小径可以通过,一边是陡峭的山脉,另一边空无一物,只有身下的滚滚江流,稍有不慎就会跌入其中,被河水卷走。

周虎、戴云在前,秋姝之跟在她们后面,纪眉则一直不声不响的守在她身后。

一个时辰的艰难挺近之后,她们终于到达银矿,那是一个已经是掏的千疮百孔的山头,原本的绿意被扒地只剩下几颗孤零零的树桩。

山体中心的几个矿洞格外显眼,不断有工人从矿洞中抬着一筐银矿冒出头来,这些银矿一旦挖出来都要上交朝廷。

想来,这些应该就是官家的矿了。

“那些盗贼们挖的矿洞呢?”她问。

她来就是想调查那些盗矿的人到底挖了多少矿洞,估算他们从中获利多少。

周虎忍不住哈哈大笑,指着山体所有的矿洞说:“喏,那些都是盗贼们挖的矿洞!”

“都是?”秋姝之紧皱着眉,看着那些大大小小遍布整个山的矿洞,这些都是在大启的国土上发现的银矿,如今正是国库空虚之时,小皇帝为了筹款费尽心思,这些人竟然这么大胆。

整个山,整个矿,几乎都要被掏空大半,那些人又从中获利多少?

龙涎香的气味似乎顺着千山万水到了她的鼻尖。

“银矿本是当地村民无意发现的,后来上报朝廷,经过层层审批才进入开设官家银矿。但朝廷的速度赶不上消息在民间传播的速度,所以等朝廷准备开设矿窑的时候,发现已经有盗矿贼私开矿窑,索性就在旧址上深挖,也能省下一笔费用。”戴云说道。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微愤:“最近被盗挖的银窑在哪儿?”

周虎指了指最边上的矿洞:“就是那儿!”

不大不小的矿洞,正好挨在官家银窑的旁边。

“在官家银窑旁边私挖矿洞,那些贼人哪来的胆子?你不是受雇看守银矿吗?”秋姝之还没出声,身后的纪眉倒突然发声问道。

周虎毫不在意的说:“我的大人诶,你们也看到了,这矿山地势又陡峭,旁边就是一条大河,那些贼人趁着夜色开挖,挖到了银子就通过水路带走,神不知鬼不觉,你们朝廷都没办法,我一个卖苦力的村民哪管得了这些。”

“再说了,那些贼人一个个丧心病狂,我要是敢阻拦,小命就不保咯!”周虎白了纪眉一眼。

“周娘子说的有理,纪眉你也不要苛责她了。”秋姝之柔声说道。

“还是京城来的大人明事理。”周虎一听秋姝之竟然替自己说话,对她态度倒也好了几分。

“周娘子在这里这么久,可有见过盗矿贼人的模样?”

“哎呀,那些人都是晚上乌漆墨黑才出现,我也没见过呀!”周虎一拍脑门,下次我要遇见那些人一定尽量看清她们的长相。

“大人,银矿您也看完了,咱们还是早点下山吧,这地方处处都是危险,您要是磕着碰着了,我一个小小的县令可承受不起。”戴云说。

“也好。”秋姝之心知在戴云和周虎身上时问不出什么来了,干脆早点下山。

下山后,戴云偷偷对周虎低估了两句,本来已经准备乘坐马车回县里的秋姝之被她给拦了下来。

“大人您大老远的从京城赶来,咱得请你喝杯酒。”

周虎本想拉着她的衣袖不然她走,纪眉眼疾手快横插一手隔在两人中间,这才没有让她得逞。

“酒就不必了。”秋姝之拒绝道。

“大人你来了我们村,待了还不到半天就想走,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山野村妇?”周虎浑道,本就眉目自带凶器的她更加显得凶悍。

“那好吧。”秋姝之答应道。

周虎浑声大笑道:“姐儿几个,快去叫你们家的老爷们把好酒好菜都整上来,招待咱的秋大人。”

秋姝之本以为在物质匮乏的偏远村落里,吃穿应该不会太好,但她还是低估了这些随随便便就拿银瓜子做赌资的富户们。

菜一盘一盘的端上,红烧肘子,江米酿鸭子,锅烧海参,清蒸翅子,熘蟹肉,山鸡,兔脯,松花小肚儿等等菜式摆满了桌,连酒都是上等男儿红。

这伙食,连她这个五品官员都觉得奢侈。

当初她在御书房侍奉小皇帝时,年幼的月深就已经知道勤俭二字,绝不奢靡。

如果让她知道现在一个村民的日子过得就比她好,她该是何心情?

她低着头,心中惆怅。

“大人低着头做什么?难道这些菜不能让您满意?”

秋姝之笑着摇头:“我只是吃不惯这些油腻的。”

“那好办。”周虎大吼一声:“还不快把三鲜木樨汤端上来,磨蹭什么!”

“来了。”娇柔中带着一丝恐惧的声音传来,门帘被撩开,一个纤柔的男人手中端着三鲜木樨汤,颤颤巍巍的走了进来,凌乱的长发也遮不住他眼中的惊慌。

秋姝之眼眸微怔,居然是他——蕊珠。

不过相距月余的时间,那个娇媚宜人的少年,竟然被摧残成了这副模样。

他的头一直抵着不敢抬起,直到靠近了她,才发现周虎发动全村招待的客人竟然就是秋姝之。

蕊珠的眼珠子不敢置信的睁大。

哗啦——

瓷碗落地碎成一片,汤水洒了一地,溅了她半身。

“妈的,你这个赔钱货!”周虎大骂一声,抬起腿往他的肚子上就是狠狠一脚。

蕊珠整个人被她踹倒在地,捂着肚子脸色苍白。

“一碗汤而已,别打了。”秋姝之出声制止。

周虎跟没听到一样,又在他背上狠狠踩了几脚。

蕊珠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只能伏在地上被动的承受着殴打,这个还不到十八岁的少年,月前还在她面前如一只娇莺翩翩起舞,现在却被人碾在泥里。

“别打了!”秋姝之实在看不过去,抓着她的手腕说道。

“大人,这是我的家事你别管,我这男人就是欠揍,打两下就好了。”周虎不以为意的说。

秋姝之强忍着怒:“他是你的男人你也不能这样对他。”

周虎不屑的笑道:“这男人是我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就是个侍,玩物而已,我不能打他,难不成还把他当菩萨供着不成?”

说完她还从外面拿了一个烧火钳回来,准备好好‘管教’蕊珠。

秋姝之直接将蕊珠护到自己身后,双眸冰冷:“只有弱者才会向更弱者施暴。”

纪眉握着苗刀,站在秋姝之身侧:“你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欺负自己的男人说什么本事?有能耐把盗贼捉来。”

周虎额上青筋暴露,眼中凶光毕露。

“大人你管的太宽了,招妹是我的男人,关你们什么事?”

“我是大启的官员,他是大启的子民,我为什么管不得?”秋姝之负手而立,一敛以往温和,高高在上的态度尽显。

“这次是周虎冲动了些,大人教导的对,确实是她错了。不过一家人嘛,总归是吵吵闹闹才能过一辈子,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招妹你也不会怪周虎的对吧?”

戴云笑呵呵的看向瑟缩在秋姝之身后的蕊珠。

蕊珠一见她就害怕,畏畏缩缩的点头。

戴云一拍手:“看,这不就好了,皆大欢喜。”

秋姝之沉着脸不说话,家暴从来不会皆大欢喜,她想把蕊珠带走,但他是周虎的小侍,她也无能为力,只要周虎一天不休了他,他就永远都是周虎的发泄物。

不过她更担心的是蕊珠以后的日子,她今天帮了他,难保她走后,周虎不会变本加厉的折磨蕊珠。

“按照大启律法,妻子殴打丈夫应当处刑。”她沉声说道。

周虎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我就是管教管教我男人而已,又不是打了外人,怎么就要坐牢处刑了?”

秋姝之忽然心头一沉。

要相伴终生的枕边人,即使被打了也只能用一块‘家务事’遮羞,还不如一个陌生人。

她心中酸涩:“男人也是人,这次我就免了你的罪行,要是下次再被我看见你殴打他,我就只能秉公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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